入 洛
西晋太康末年——公元289年的一天,陆机、陆云两兄弟出现在京都洛阳城外的郊野。俩人骑着两匹马,“ ”一前一后地朝前走着。
陆机身长七尺,坐在一匹病恹恹的瘦马上,看起来非常不谐调。可能是坐骑不如陆云的好,陆机一路都落在后面,不住地长吁短叹。只见他用袍袖擦了一把汗,愁眉苦脸地对陆云说:兄弟呀,你觉得咱们此次进京前途如何?司马炎那老皇帝会不会设下陷阱,一刀将咱们“咔嚓”了?陆云回头一笑,安慰他说:老兄啊,你实在是多虑了,听说张华大人很爱才,咱先去拜访他,求他在司马炎那儿替咱说说情,以咱俩的才华,肯定能在洛阳城里吃得开!
兄弟俩的这段对话意味深长:陆机和陆云原是东吴人,他们的爷爷、爹爹都是东吴的大官。因为家庭条件优越,陆机、陆云从小吃穿不愁,身体发育得极好,头脑也发育得极好,俩人一个比一个聪明,都能诗擅文。
本来,陆氏两兄弟是可以接他们的先人的班,继续当大官的,奈何世事多变,公元280年,晋武帝司马炎出兵灭了东吴,强迫陆机、陆云更换国籍,做了西晋的子民。陆机、陆云从“显臣后代”变成了“敌国遗民 ”,地位一落千丈。
两兄弟当时都在20岁左右,他们接受不了这残酷的现实,抱头痛哭一场后开始闭门修学、苦读诗书,写出了不少锦绣文章。陆机还深刻地总结了东吴灭亡的经验教训,写出两篇《辩亡论》。这一行为的动机是自娱自乐,结果却超出了他们的预料,他们的文章,尤其是《辩亡论》,惊动了西晋的掌权者,朝廷命陆氏两兄弟即刻进京。
朝廷的意思是要笼络人才,为西晋效力。可你想,陆机、陆云毕竟是亡国者,以亡国者的身份投奔征服者,心情怎么能不复杂?又如何能不忐忑?
话说陆机、陆云进了洛阳城,来到大臣张华的府上。这张华因支持晋武帝灭吴,在朝中有很高的威望。他曾读过陆机、陆云的文章,对二人的文才非常佩服,听说陆氏两兄弟求见,非常高兴,急忙召见。
不料进来的只有陆机一人。张华问陆机:你兄弟呢?陆机很不好意思,说:我弟弟有笑癖,我怕他的笑声吓着你,让他在门外等着呢。张华一听,觉得很有趣,说:怕什么,让你弟弟进来见我。于是,陆云也进来了。陆云一进来就对着张华大笑,因为他看见了张华的胡子。张华的胡子有啥可笑的吗?当然可笑,你没见那胡子上竟缠着细绳吗?陆云直笑得泪花四溅。这一笑,把当时的气氛笑活了,一场本来可能很拘谨的谈话在轻松愉快的氛围中展开了。
陆机、陆云才思敏捷,妙语连珠,张华与他们相见恨晚,谈得十分投机。最后,张华说:陆氏兄弟是真正的人才,伐吴之战最大的收获就是得到了他们哥俩。
得到张华的赏识,也就相当于得到了出入西晋上流阶层的“通行证”。在张华的推荐下,陆机、陆云先后入朝为官,走上了从政之路,在洛阳扎下了根。这一扎根不要紧,洛阳城有三样“东西”立马掉价了。
扬 名
西晋时期有“二陆入洛,三张减价”之说,说的是陆机、陆云一到洛阳,张裁、张协、张亢就不吃香了,就掉价了。张裁、张协、张亢都是文人,本来很为洛阳人看重,可陆氏兄弟一露面,他们立马相形见绌。
“三张减价”,张华功不可没。张华是个“大喇叭”,他心里喜爱陆氏兄弟,于是到处宣扬,使陆氏兄弟的知名度迅速提高。不过,张华自愿地进行宣传是以陆氏兄弟的才能为基础的。陆机、陆云究竟才华几何,现从以下几个方面试论之——
首先请看陆机所著的《文赋》。陆机的赋有27篇存世,《文赋》是其中文学价值最高的一篇。这篇赋是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最早采用“赋”的体裁写成的文学理论专著。在赋中,陆机将文学作品的创作过程分为瞻物、耽思、考辞三个阶段,系统、全面地阐述了文学艺术创作的特征和规律。在陆机之前,文人们或以诗言志,或以文载道,主张将抒发个人感情与鼓吹政治教化一分为二,陆机则主张物、意相对称,以求得文章的和谐。这一观点深刻地影响了后世的文学批评理论,促成了“意象”、“意境”两词的产生,更启发近代著名学者王国维总结出了“人生三境界”的文学创作理论。
再看陆机所著的《拟古诗》十二首。《拟古诗》十二首基本上是模拟《古诗十九首》创作的,除了语言由朴素趋向华丽,描写由简单趋向繁复,内容基本上沿袭原作。有人因此讥笑陆机,说他创造性不强,只会“束身奉古,亦步亦趋”;说他境界空虚,舍本逐末,只知讲究形式主义。我要替陆机喊冤。其实,每一种文学形式的出现都是有其时代背景的,唐诗衰而宋词盛,宋词末而元曲始,从文学发展的规律来看,由质朴到华丽,由简单到繁复,是必然的趋势。以陆机、潘岳为代表的太康文学对南朝山水诗的发展及声律、对仗技巧的成熟,都起到了促进作用。再说,陆机并非只讲形式主义,他的《赴洛道中作》还是写出了内在感受的,无论是“顿辔倚嵩岩,侧听悲风响”,还是“抚枕不能寐,振衣独长想”,感情是很真挚的。
请再看陆机所书的《平复帖》——一幅不太有名的书法作品。虽然知道这一书法作品的人比知道《辩亡论》的人要少,但这并不影响陆机在中国书法史上占有一个特殊而重要的地位——他是中国历代名人中墨迹保存至今的第一人!陆机很幸运,中国古代有许多书法成就远胜于他的人,可这些人的作品大都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灰飞烟灭了,连辗转翻刻的摹帖能保存到今天的都是凤毛麟角,而陆机的这幅《平复帖》,却完好地流传至今。
《平复帖》属于章草范畴,但跟我们在其他魏晋刻帖中所见到的章草完全不同。有行家评论:《平复帖》“笔法圆浑、高古奇伟,翩翩自姿、连属无端”。已故国画大师张大千更是对《平复帖》推崇备至,说此帖“为天下‘墨皇’,无上珍品,非熏香更衣不能随便一见”。
言及此,相信各位对陆机的才能已有了大致的了解。至于陆云,他著有文章349篇,对玄学也颇有研究,文采飞扬,与其兄不相上下,此处不再赘述。
祸兮,福兮?福兮,祸兮?陆氏两兄弟因文才盖世得到了西晋权臣的青睐,并“光荣”地加入“金谷二十四友”文学社团,在政坛上也一度飞黄腾达。可纵览古今,文人近政治却能全身而退者毕竟极少,故事的最后结局是:陆机、陆云双双毙命,成了西晋“八王之乱”的牺牲品。
殒 命
西晋“八王之乱”祸及的文人很多,潘岳是其中一个。这个美男子在西晋权臣贾谧的指使下参与谋杀当朝太子,结果被赵王司马伦抓到把柄,潘岳和他的好友石崇一起被砍了脑袋。陆机比潘岳聪明,他看到贾谧要倒台,马上投靠了司马伦。后来,司马伦掌权,陆机成了其心腹,很是风光了一阵。
“八王之乱”不是有八个王爷吗?司马伦“乱”过了,齐王司马 开始兴风作浪。这个人好大喜功,陆机看不惯,写了篇《豪士赋》提醒他要戒骄戒躁。这下可惹恼了司马 ,他借口陆机曾帮司马伦伪造诏书,下令逮捕陆机。所幸成都王司马颖为陆机讲情,这才保住了陆机的小命。
没过多久,我行我素的司马 下台了,成都王司马颖当了政。陆机认为自己的救命恩人必能“康隆晋室”,遂投靠司马颖,成了其手下大将。
公元303年,司马颖举兵讨伐长沙王司马 ,派陆机督率王粹、牵秀等多路兵马20余万人出征。一开始,陆机的头脑是很清醒的,他觉察到了王粹、牵秀等人对他的嫉恨,谢绝了司马颖的委任。可他很快又昏了头,觉得成都王对自己信任有加,如果自己犹豫不决,推脱重任,会被成都王认为是惧敌而招致祸端。于是,他答应率军出征。
临行前,为了坚定成都王对自己的信心,陆机撂下几句话:过去齐桓公信任管仲而建立了大业,燕惠王任用乐毅而又怀疑他导致功败垂成,今日之事,在公不在机。不料,此话被一个叫卢志的人听见了,这人与陆机有过节,遂对司马颖说:陆机自比管仲、乐毅,却把大王您比作昏君,自古以来哪有轻视君主的臣子可以打胜仗的?这一番挑拨,使司马颖对陆机的信任度大打折扣。
祸不单行。由于王粹、牵秀等人不听从陆机的调遣,陆机大败,他率领的士兵“赴七里涧而死者如积,水为之不流”。与陆机不和的卢志、孟玖等人又借机跑到司马颖那儿使坏,说陆机心有二志,要叛变投敌。司马颖闻讯大怒,命人抓捕陆机,陆云也因此受到牵连。
司马颖的属官江统等人同情陆氏兄弟的遭遇,上书为之据理力争,可司马颖已被谗言迷惑了心窍,他认定陆氏兄弟有谋反之意,最终仍下令诛杀了陆机、陆云。那一年,陆机43岁,陆云42岁,正当壮年,所有的雄心壮志都化作了一缕轻烟。据说两人辞世当天,“昏雾昼合,大风折木,平地尺雪”,可见那冤情真是堪比窦娥。
说冤也不冤。回顾“金谷二十四友”多数成员的悲惨下场,潘岳得势时,其母劝他要“知足”,“而岳终不能改”,所以才会掉脑袋;陆机的好友顾荣看到天下将乱,劝陆机、陆云还吴,两人不从,所以才会一命呜呼……有人说:性格决定命运。“八王之乱”本无是非可言,陆机、陆云、潘岳等人为之丧命,是混乱的年代造成的悲剧,也是他们热衷功名这一处世态度酿成的苦果。
本报记者 张丽娜