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礼记》、清华简和殷墟甲骨文里有关“西邑夏”和“西邑”的记载,早已引起学者的关注。这些史料的解读,为我们探讨殷墟卜辞中的夏代“踪迹”,提供了重要线索。
《礼记》、清华简和殷墟甲骨文里有关“西邑夏”和“西邑”的记载,早已引起学者的关注。这些史料的解读,为我们探讨殷墟卜辞中的夏代“踪迹”,提供了重要线索。
《礼记》、清华简“西邑夏”与“西邑”
《礼记》是记录先秦礼仪制度的经典著作。《礼记·淄衣》篇引录《尹吉》佚文曰:“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,自周有终,相亦惟终。”郑玄注:“吉,当为‘告’。告,古文‘诰’字之误。《尹告》,《伊尹之诰》也。天,当读为‘先’。伊尹言:尹之先祖,见夏之先君臣,皆忠信以自终。今天绝夏桀者,以其自作孽。伊尹始仕于夏,此时就汤矣。夏邑在亳西。忠信为周。相,谓臣也。”
这里的“尹”即伊尹,他生于洛阳市西南的伊水沿岸,是夏末商初著名的政治家,辅佐商汤灭夏建立商朝,功勋卓著。“邑”,都城也。《左传·庄公二十八年》说:“凡邑有宗庙先君之主曰都,无曰邑。”“夏”,夏都斟鄩在今河南偃师二里头遗址。因商族居住在黄河中下游,位于夏都的东方,故称夏朝为“西邑夏”。这则《尹告》佚文的大意是:我先到夏都西邑供职,能自守忠信得到善终,作为商王的臣属亦能善终。
2008年,清华大学入藏一批可能是在湖北被盗掘出土的战国竹简,共约1800支,内容颇为丰富,经碳14测定年代为公元前300年前后。这批竹简被称为“清华简”。其中的《尹诰》篇,就是《尚书·伊诰》的佚篇。同时发现的《尹至》篇,也是记录伊尹辅佐商汤灭夏的重要史料。
清华简《尹诰》云:“惟尹既及汤咸有一德。尹念天之败西邑夏,曰:‘夏自绝其有民,亦惟厥众,非民亡与守邑。厥辟作怨于民,民复之用离心,我捷灭夏。今后胡不监!’挚告汤曰:‘我克协我友,今惟民远邦归志。’……乃致众于亳中邑。”
这则简文是记录伊尹看到夏朝将要灭亡,决定投奔商汤的故事。“惟尹既及汤咸有一德”句,是说伊尹与商汤都有纯一不变的德行。“尹念天之败西邑夏”句,是说伊尹考虑到上天将要毁灭西方的夏王朝。“挚”,伊尹本名。“亳中邑”指商族的旧都,在今河南商丘北。
清华简《尹至》是记录伊尹辅佐商汤举兵灭夏的事迹。简文接近末尾处有“自西捷西邑,戡其有夏”的句子。这两句是说,已举兵西伐,疾速毁灭夏都,战胜夏王朝。上述两篇简文互证,可知“西邑夏”可简称为“西邑”。
“西邑夏”被简称为“西邑”,是因为“邑”“夏”音近义通。《楚辞·大招》曰:“田邑千畛。”王逸注:“邑,都邑也。”《诗·郑风·有女同车》曰:“洵美且都。”朱熹集注:“都,闲雅也。”《史记·司马相如列传》曰:“姣冶娴都。”《陔馀丛考》卷二十二说:“世以文雅者为都。”《儒效篇》作“居夏而夏”是其证。“西邑夏”是指西方的夏国族。而“西邑”即“西夏”,则指西方的夏族而言。两者含义大致相同。这就是“西邑夏”可简称为“西邑”的缘由。然而,前称“西邑夏”时,夏王朝尚未灭亡,故“西邑夏”有夏国之义。后称“西邑”时夏王朝已被攻灭,故“西邑”当指夏族而言。若仔细斟酌,这两种称谓,似乎有着微妙的区别。
甲骨文“黄尹”与“西邑”
清华简里的“西邑”一词,也屡见于殷墟甲骨文。卜辞常见贞问、祭祀“西邑”的记录,已引起学者的关注:
(1)贞,于西邑?
(2)西邑害?
(3)侑于黄尹?贞,侑于西邑?
(4)贞,燎于西邑?
(5)西邑?
(6)丁巳卜,告秋于西邑?七月。
这是商王关于“西邑”的卜辞。“西邑”是被祭祀的神灵。“害”,祸害。“侑”,佑也。“黄尹”是对伊尹的尊称,亦见“黄尹保我吏”“侑于黄尹”等卜辞。在殷墟甲骨文里,贞问、祭祀“伊尹”“黄尹”的卜辞很多,祭典隆重,均属祖先神的范畴,“其地位之尊崇,是超乎想象的”。“燎”,是焚柴祀天的祭名。“燎于西邑”足见“西邑”具有“自然神”的崇高地位。
由上分析,可知上引(1)(2)(5)是卜问“西邑”是否有祸害。(3)是贞问是否能得到“黄尹”和“西邑”的佑助。这里“西邑”与“黄尹”一起出现,足见“西邑”已具有“祖先神”的地位。(4)(6)采用礼天的“燎”祭来祭祀“西邑”,说明“西邑”已具有“自然神”的地位。由此可见,这位“西邑”兼具“祖先神、自然神”的职能,在商王心目中具有崇高的地位。
蔡哲茂先生《夏王朝存在新证——说殷卜辞的“西邑”》指出:“‘西邑’一词和‘黄尹’一起出现,又受商王祭祀,其中的涵义很值得探讨。”他认为,在甲骨文中商王武丁对“西邑”进行祭祀,询问“西邑”会否作祟为害,这表明“西邑”是个具有神性的祭祀对象,“‘西邑’与祖先神、自然神的性质非常接近,应该不是地名人格化,而应该是指夏王朝的历代王室亡灵”。结合传世文献中的“西邑夏”一词,可见商人心目中的“西邑”就是“夏”。而“夏”是后世对商朝以前的那个朝代的称呼。这种见解,受到学术界的赞赏。
卜辞“西邑”与“社”神夏禹
蔡哲茂先生指出,卜辞中的“‘西邑’应该是指夏王朝的历代王室亡灵”。这个看法,确有见地。但是,若“西邑”只是“指夏王朝的历代王室亡灵”,则略显宽泛而不能确指。况且,卜辞“西邑”已具有“自然神”的地位,问题就变得有些复杂。那么,这位兼具“祖先神、自然神”身份的“西邑”,到底是指谁?我们认为,当是指“神禹”。
卜辞“西邑”当指夏禹
据《国语·鲁语上》记载:“夏后氏禘黄帝而祖颛顼,郊鮌而宗禹。”禹是夏族的祖先神,勿庸置疑。《礼记·淄衣》引《尹吉》曰:“惟尹躬天(先)见于西邑夏。”郑玄注:“邑,或为予。”若沿着这个思路前行,从两个方面都可以探寻到夏禹的踪迹。
一是“予”,通作夏。《后汉书·班固传》录引《东都赋》曰:“扬世庙,正予乐。”“正予乐”在《文选·班固〈东都赋〉》中作“正雅乐”。《广雅·释乐》曰:“大予,乐名。”王念孙疏证:“予,一作雅。”雅,通作夏。《汉书·徐乐传》曰:“名何必夏子。”颜师古注引服虔曰:“夏,禹也。”
二是“予”通作舒。《仪礼·曲礼下》曰:“予一人。”郑玄注:“余、予古今字。”《尔雅·释诂上》:“余,我也。”郝懿行义疏:“余、予古通用。”《经典释文》引李巡云:“余,舒也。”是其证。《说文·予部》:“舒,伸也。”《战国策·魏策四》:“衣焦不申。”吴师道注:“申,舒也。”《说文·申部》:“申,神也。”是“舒”有神灵之义。《广雅·释诂四》说:“禹,舒也。”
从这两个方面探索,都能把目标引向“夏禹”。而这种结果,绝非偶然的巧合。因此,卜辞中祭典的“西邑”当指被称为“神禹”的夏禹。
夏禹是“山川神主”和“社”神
夏禹不仅是夏部族的“祖先神”,还是位“山川神主”和土地神。夏禹被奉为“山川神主”的地位,屡见史籍记录。《庄子·齐物论》载:“无有为有,虽有神禹且不能知。”《墨子·明鬼下》云:“察山川鬼神之所以莫敢不宁者,以佐谋禹也。”“佐谋禹”即辅佐禹。可见“山川鬼神”与“神禹”的密切关系。《大戴礼记·五帝德》说:帝舜“使禹敷土,主名山川,……为神主”。《史记·夏本纪》也说:禹“为山川神主”。而“山川神主”的职司,当属“社”神即土地神的范畴。
夏禹还被奉为“社”神。《淮南子·氾论训》记载:“炎帝于火而死为灶,禹劳天下而死为社,后稷作稼穑而死为稷,羿除天下之害而死为宗布。此鬼神之所以立。”《史记·封禅书》云:“自禹兴而修社祀。”《汉书·郊祀志》说:“圣汉兴,礼仪稍定,已有官社,未立官稷,遂于官社后立官稷。以夏禹配食官社,后稷配食官稷。”《三辅黄图》卷五也说:“汉初,除秦社稷,立汉社稷。其后又立官社,配以夏禹。”《说文·示部》说:“社,地主也。”“社”神即土地神。这是夏禹因“平水土”有功,死后被尊为土地神的记录。
夏禹在商代帝王中的崇高地位
商族的先祖曾辅佐夏禹和夏王朝。据《国语·鲁语上》:“契为司徒而民辑,冥勤其官而水死。”韦昭注:“契,殷之祖,为尧司徒,能敬敷五教。冥,契后六世孙,根圉之子也,为夏水官,勤于其职而死于水也。”《大戴礼记·五帝德》载:尧命“契作司徒,教民孝友,敬政率经”。《史记·殷本纪》说:契“佐禹治水有功”,被“封于商,赐姓子氏”。《左传·襄公九年》云:陶唐氏“火正阏伯居商丘,祀大火,而火纪时焉。相土因之,故商主大火”。《史记·索隐》曰:“相土佐夏,功著于商,《诗·颂》曰:‘相土烈烈,海外有载’是也。”这些都是商人先祖服事夏禹和夏王朝的事迹。春秋时期的《叔夷钟铭文》也说:“赫赫成汤,有严在帝所,溥受天命,翦伐夏司,败厥灵师。伊小臣唯辅,咸有九州,处禹之堵。”由此可见,商代帝王对夏禹抱有尊崇的敬畏心态,是显而易见的事。
卜辞“告秋于西邑”的祭典
前引(6)殷墟卜辞在“七月”举行“告秋于西邑”的祭典。这是卜问在初秋七月举行祭祀“西邑”的祭典是否顺利?因商族位于夏都的东方,故称夏朝为“西邑夏”。同时,《新语·术事》说:“大禹出于西羌。”“禹”常被视为“西夷人也”。在中国古代的五行观念里,西方为秋,属金。《管子·四时》说:西方“其时曰秋”。《春秋繁露·五行相生》:“西方者,金。”《尚书序》:“至于夏商周之书。”《经典释文》云:“禹,天下号也,以金德王,三王之最先也。”由此可见,因夏朝被称为“西邑夏”,“禹”也常被视为“西夷人”,这就是卜辞“告秋于西邑”的根本缘由。
综上所述,《礼记》、清华简和殷墟卜辞中的“西邑夏”和“西邑”,均与伊尹密切相关。清华简中的“西邑”尚指夏族,而卜辞中的“西邑”已演变成兼具“祖先神、自然神”职能的“西邑”神灵。这位“西邑”神就是指“神禹”。因此,那种认为殷墟卜辞“不见”夏代踪迹的偏见,实不足为据。这些问题的澄清,对研究夏代历史有着重要意义。(蔡运章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