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
２月１４日黄昏， 天空忽然飘起了如丝的细雨。当情侣们忙着赶赴爱情的盛宴时，我坐车来到河回族区东关大街附近，与我钟情的“恋人”相会。
我是在先人们的追忆中认识“她”的。据说“她”很活泼，很有魅力，“她”那银铃般的笑声，总给人清新、悦耳的美感；“她”又很成熟，很有阅历，曾见证了洛阳城的沧桑巨变。“她”就是铜驼暮雨——铜驼巷里的黄昏细雨，是洛阳八大景中我最向往的一景。我喜欢“她”身上那种湿漉漉的美感，喜欢“她”营造的那种通透清新的意境。
听说了我对“她”的仰慕，洛阳市民俗文化专家董高生先生指引我到河回族区寻“她”。他说，“她”的“老家”就在东关大街北边的东通巷附近，１０００多年前，“她”就是在此处被世人所认知并喜爱的。
可是我没能找到“她”。时间太久了，岁月的烟尘已湮没了“她”手中所“牵”的那两尊铜驼，“她”已改变了模样。那一条条四平八稳的现代街巷，不再有“她”清新绵长的体香；唯有一帘细雨，模模糊糊地勾勒着“她”往日的倩影……
那是隋唐时期洛阳城东北隅的一条街巷。街巷的两头，各有一尊铸造精美的铜驼，昂首引颈，似在审视尘世沧桑，因此那时人们叫这条街巷为铜驼陌——也就是我们现在所说的铜驼巷。铜驼巷南临洛水，西傍河，桃李夹巷，垂柳成行，红砖碧瓦，相映成趣。每到阳春三月，这里桃花点点，蝴蝶翩翩，柳丝袅袅，景色分外妖娆。
就是在这样一个充满诗情画意的背景中，“她”袅袅婷婷地走出来了：黄昏时分，西下的斜阳染红了河边的垂柳，铜驼巷家家院中繁花盛开，清香沁人。忽然，纷纷扬扬的细雨从天而降，它们似银针，如牛毛，在半空中织成蒙目龙的雨幕。那雨幕就像一个乳白色的梦，滤去了俗世的悲欢，将整个铜驼巷拥在怀中，使身临其境的人们神清气爽，不由得沉醉、沉醉……
这就是“她”——铜驼暮雨留给世人的印象。
世界上有那么多的街巷，哪条街巷不曾经历过黄昏细雨？铜驼不贵重，暮雨亦不少见，但是它们组合在一起，就成了独一无二的稀世盛景。铜驼暮雨所包容的一切，注定了“她”无与伦比的内涵及魅力！
二
一滴露珠可以折射太阳，一条街巷能够阅尽乾坤。铜驼暮雨的耐人寻味，不单在于它那优美动人的景色，更在于它用自己默默的坚守，见证了岁月的流逝和历史的变迁。１０００多年里，洛阳城几度盛衰的秘密，被锁进了这条深深的铜驼巷。
巷口的两尊铜驼铸造于何时，史书中并无明确记载，但铜驼在有关洛阳的历史记载中亮相，最早是在魏晋南北朝时期，确切地说，是在西晋“八王之乱”发生之前。
当时，西晋处于晋惠帝司马衷的统治之下，朝纲混乱，民不聊生。面对这个在百姓将要饿死之时，竟然问其“何不食肉糜”的昏君，朝廷重臣索靖预感将有一场大乱发生，可他又无力化解潜在的危机，更无法向人诉说内心的担忧和隐痛，于是只好走到都城洛阳宫门外的大街上，对着街头的两尊铜骆驼哀叹：“会见汝在荆棘中耳！”意思是说，终有一日你们将被荆棘所掩盖。没过多久，索靖就因年事已高、心力交瘁撒手人寰。紧接着，“八王之乱”的烽火就摧毁了洛阳这个当时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，而宫门外的那两尊铜驼也被荆棘所覆盖，失去了往日的光彩。
这是《资治通鉴》里记载的一个故事。由此看来，至少在西晋统治时期，洛阳城中已经有了铜驼街。至于这条铜驼街是否就是铜驼暮雨所指的铜驼巷，向来说法不一，尚有待历史考证。不过，从铜驼立在洛阳城宫门外这个细节上，我们不难想象骆驼在那个遥远的时代的地位。
三
骆驼是沿着“丝绸之路”走入中国的。
公元前１３９年，西汉著名的外交家、旅行家张骞带领一支队伍，首次出使西域，把中国的丝绸带到了国外，也把中国人的友好展示给世人，开辟了一条横贯欧亚大陆的“丝绸之路”。公元７３年，为确保“丝绸之路”畅通无阻，东汉的班超带领３６名随从出使西域，拓展了原有的“丝绸之路”，使它正式成为中国联系地中海沿岸国家的一条“国道”。
“丝绸之路”全长５０００多公里，沿途不仅有险峻的高山、广阔的平原，还有无垠的荒漠。在沙漠里行走离不开“沙漠之舟”骆驼，这种动物不但有超强的耐力，而且能负重，有它相助，中国的丝绸、铁器等可以运到西域，西域的土特产、乐器也可以运回中国。
据历史记载，“丝绸之路”的东起点在长安，也就是今天的西安。其实，在东汉及隋唐的很长一段历史时期内，洛阳曾经取代长安，成为“丝绸之路”的东起点，载着宝物的“沙漠之舟”，曾经悠然地从洛阳城中穿过。在当时人看来，骆驼象征着平安和富贵，是个大型吉祥物！铸造铜驼置放在重要的地方，不仅可以避邪，而且能够招财纳宝。西晋的统治者或许就是这么想的吧，所以，他们才会在洛阳城的宫门外安放两尊铜驼。
西晋灭亡之后，洛阳数遭战乱，直到隋唐时期，封建统治者又对洛阳投下关注的目光，洛阳才重现生机。不过此时的洛阳城，已经不是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汉魏洛阳城，它往西迁移了９公里，即后来的隋唐洛阳城。
铜驼暮雨，开始历经新一轮的岁月悲欢。
四
“梅英疏淡，冰澌溶泄，东风暗换年华。金谷俊游，铜驼巷陌，新晴细履平沙。长记误随车。正絮翻蝶舞，芳思交加。柳下桃蹊，乱分春色到人家。西园夜饮鸣笳。有华灯碍月，飞盖妨花。兰苑未空，行人渐老，重来是事堪嗟。烟暝酒旗斜。但倚楼极目，时见栖鸦。无奈归心，暗随流水到天涯”。
这是北宋词人秦观所写的《望海潮》。上中学的时候，从一本小说中读到了这首词，觉得它的语言非常优美，于是熟记于心，尽管当时尚不知词中所写为何物。后来上了大学，渐渐读懂了词人无奈的心境，也知道了词中所描写的让人销魂的美景就在洛阳：“金谷”指的是金谷园，而“铜驼巷陌”，指的就是铜驼暮雨的所在地——隋唐时留下来的那条铜驼巷。
秦观是写景的高手，好一个“柳下桃蹊，乱分春色到人家”！在他的笔下，铜驼巷的春天似乎有了生命，会喊，会动。不过，倘若铜驼巷里人烟稀少，秦观的词就站不住脚了。铜驼巷的春天之所以如此动人，与隋唐洛阳城的城市布局及繁华程度分不开。
公元６０５年，隋炀帝杨广定都洛阳，派大臣宇文恺等人对东都洛阳城进行总体规划。宇文恺知道隋炀帝喜欢“大手笔”，便结合洛阳的自然环境，“整”出了一座让世界为之震惊的都城：隋都洛阳城南北最长处７３１２米，东西最宽处７２９０米，总面积５４平方公里！从城市布局来看，隋都洛阳城北依邙山，南面龙门，略呈长方形，以洛河为轴线，宫城、皇城在北，外郭城在南。让河流成为城内河，这在中国城市建设史上是第一次。如今洛阳以洛河为轴线、南北对称发展的城市规划，与隋都洛阳城的建设思路一脉相承！
隋都洛阳城的皇城外，北为禁苑，东、南、西三面有１０３个居住里坊。这些平民里坊沿着十字形或一字形的道路整齐地排列，周围分布着国家大型粮仓及市场，布局非常合理。正因如此，隋都洛阳城的建筑形制被唐朝沿用，铜驼巷得以在洛阳城中偏安一隅，继续目睹洛阳城的日出日落。
随着唐朝国力的日渐强盛，东都洛阳城更加繁华，并逐渐成为全国的政治、经济中心。及至盛唐，洛阳城中已有上百万人口，商贾云集，百业兴旺，京杭大运河漕运发达，洛阳成了当时闻名世界的国际大都市。那时候，常有阿拉伯商人的骆驼队穿梭于城市的大街小巷，而铜驼巷因邻近当时的国际贸易市场——北市，更不知聆听了多少驼铃声。
春去秋来，无数的文人墨客慕名来到洛阳，来到铜驼巷。他们在桃李成行的巷子里徜徉，看着夜幕降临，看着桃花飘落，看着巷子里的人家升起袅袅的炊烟，又看着缠绵的细雨溅湿了洛阳的黄昏、淋湿了巷口的铜骆驼。他们欣喜人生常存美好，他们感叹故地物是人非，他们笑着、哀叹着，在铜驼巷里写就了无数佳词妙句：
“落魄三月罢，寻花去东家。谁作送春曲？洛岸悲铜驼。桥南多马客，北山饶古人。客饮杯中酒，驼悲千万春。生世莫徒劳，风吹盘上烛。厌见桃株笑，铜驼夜来哭 ”。这是唐朝李贺所写。
“金谷园中莺乱飞，铜驼陌上好风吹。城中桃李须臾尽，争似垂柳无限时”。这是唐朝刘禹锡写的。
“铜驼陌上桃花红，洛阳无处不春风。重来羞见水中影，鬃毛萧飒如秋蓬”。这是宋朝司马光所作。
后来，金人南侵，烽火连年，铜驼巷在战乱中逐渐败落。再后来，洛阳城又几经变迁，铜驼巷终于消失难觅，铜驼暮雨也被封存于历史的记忆之中，成了一个不可复制的传说。
时光荏苒，而今，洛阳城重焕姿彩，遗憾的是，那曾伴随洛阳城几沉几浮的铜驼暮雨却没能“起死回生”。
暮雨尤在，铜驼不存，现代人只能如梁羽生在《七剑下天山》中所写的那般，“对铜驼巷陌，吟情渺渺，心事悠悠”了……
本报记者 张丽娜
